《香坊》由迟子建(中国)编写,语言为中文
《香坊》由迟子建(中国)编写,语言为中文

香坊
作者:迟子建
分类:文学
语言:中文
国家:中国当代
字数:31462
香坊
邵明伦将侄女打得满街嚎哭的时候,池凤臣家刚好出第一炉香。站在香坊前等待香的商人马六九见邵红娇被叔父打得烂柿子一般拿不成个了,就路见不平地前去拉架,结果他膂力过人竟将邵明伦的眼镜给抓下来踩个稀巴烂,不惟如此,邵明伦上衣的纽扣也全部被扽掉了。
邵明伦只觉得眼前一片花白,侄女不见了,街道两旁的作坊也不见了,他惨叫了一声:
“我那金丝边的眼镜!我那黄澄澄的铜扣子!”
他瘦脸上的肌肉哆嗦起来,许多肉褶像垄沟一样出现了。
别人听见教书先生的呼叫后都笑起来。乱世之中,教书本来就是可笑的事,再加上教书先生自己的洋相,便愈发觉得可笑了。
池凤臣的老婆看后乐不可支。她忙三迭四地赶回作坊,一见池凤臣就说:
“那个姓邵的白脸先生把侄女打成疯婆子样了。”
池凤臣没好气地说:“出第一炉香你就离开作坊,儿子也不见了,里里外外就剩下我一人,这岂不是要断了香火吗?”
儿子亮铜恰在此时灰尘满面地闯进来,六月下午的阳光是炽热的,亮铜的脸上留有阳光的余温,红扑扑的,他见了大人就兴奋地报告消息:
“邵红娇被打出血了,她的绿裤子被血染成紫裤子了,王三婆正在给她看病,院子外都是看热闹的人,王三婆家的院子里都站不下了。”
亮铜说的显然是他母亲没有看到的事,她后悔没把戏看完就回来了。
池凤臣守着那炉香气咻咻地命令老婆儿子将香炉抬来。那是青铜质地的三足圆炉,深浮雕,配以龙的图案。龙有八条,首尾相接,浮游于云海之间。这是池凤臣的远祖从一个显赫家族偷来的。但凡是偷得年代久远了的东西,后代们就不认为是偷的了,祖先们偷时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同他们的尸骸一样灰飞烟灭,池凤臣认为香炉归他所有理所应当。
亮铜边抬边说:“赶上一头猪沉了。”
池凤臣因为这晦气冲天的比喻而骂儿子是吃猪粪的。
当时池凤臣的远祖在一个大家族中当马夫,那家族呈衰败趋势后又遭了官司,主人进城打官司,平素手脚规矩的用人都不利索了,厨娘率先偷走了一套银器,跟着丫鬟将主子的绣花小袄和花瓶给偷了。教书先生是个基督徒,他眼看着好东西一件件地像破笼而出的鸟一样飞走了,焦虑得没日没夜地念叨主啊主啊,后来却出人意料地将太太的首饰席卷一空,边偷边说:“主啊,您的灵光照耀着这些圣灵的东西,您赐予它们光辉,我将为您葆有光辉。”那时池凤臣的远祖正牵着一匹马从太太窗前经过,他听见教书先生一边祷告着,一边用那苍白瘦削的手指抚弄着那团变幻无穷的光泽,便像看见心爱的女人被强奸了一般难受。那个姓池的马夫想来想去偷了一样神圣的东西: 三足青铜香炉。而当主人携着家眷骑着瘦马一路风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府时,已是人财两空。太太气得上了吊,老爷的儿子发誓报仇,可他在屠宰场错把卖肉的当成教书先生,便举刀雪仇,结果没杀死人,倒让人把他关进大狱。哪里是什么教书先生,不过是一个与他长得极为相似的无辜。代人受过,那卖肉的失去了一只耳朵。而老爷自己一病不起,咯血长逝了。
池凤臣看到香炉时虽然没有愧疚之意,但那段颇具悲剧色彩的故事却仍然使他不愉快了一下。
北方六月的阳光清亮地从窗口泄进香坊,使三足青铜香炉光滑的外表更具有凝重的光泽。池凤臣取来刚出炉的香,插在香炉上,点着,立刻那香炉就被一股股幽幽的蓝烟所笼罩,那种比树脂气息更浓的香味在香坊弥漫着,香气最终越过窗子,从墙壁的缝隙钻到屋外,使过路行人无不耸鼻惊叹:
“老池家终于烧成香了!”
于是就有人踮着脚尖站在窗前往香坊里望,什么也望不见,那窗户起得太高,只闻见了香气。而池凤臣从窗对面墙壁上些微阴影判断出窗外有人,就冲那喊:
“我刚出了一炉香,别挡着太阳!”
窗外一阵远去的脚步声,阳光又游刃有余地通过窗户在香气中漫步。
邵明伦被邻人搀回家时连端碗稀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力气都使在了邵红娇身上,而那力气换来的是侄女在王三婆家撕心裂肺的嚎哭,她怀着的生命流产了。一团污血犹如败军的旗帜一样颓然垂落。王三婆满头大汗地收拾那污血,边收拾边骂不迭声地痛斥邵明伦是条豺狼,咒他下世到地狱去:
“下到十八层大狱去,再也别想回到阳间!”
邵红娇披头散发地躺在竹床上。她一翻身竹床就吱吱咯咯地响,那声音使她的骨骼更加疼痛了。
王三婆骂够了,认为自己的仁慈已经达到顶点了。但凡鞭笞完罪恶的人往往就能大大方方地向人索取点什么,所以王三婆梳顺发髻后走到院子轰着围观的众人说:
“都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一个姑娘遭了罪,都回家给烧炷香替她赎罪吧!”
提到香,有一个女人嘀咕道:
“老池家的香坊的香不知出炉了没?”
马六九啐了口痰说:“出了,出了,都买香去吧!”
王三婆看到院子里的人散尽了,就抿了抿鬓角神秘地走到商人面前:
“我说六九,你想给点啥呢?”
“报酬?”马六九的眼珠转得很快,他以生意场上的口吻说,“要钱还是要物?”
“要人。”王三婆直直地盯着马六九。
“要谁。”马六九不动声色地问。
“你。”王三婆的声音有些发硬。
“不难。”马六九往手心喷了点唾沫,拍拍,然后看看日头说,“就现在吧。”
仿佛大病初愈的人见到了久违的太阳,王三婆喜不自禁地将马六九领到一间朝北而阴暗的厢房,马六九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霉味,但他并不介意,他觉得这交易划得来。王三婆哆哆嗦嗦地展开一床黯红的缎子被,马六九骂了一句“老寡妇”,就轻装开始了那笔交易。交易进行得并不很投机,马六九离开厢房时指着王三婆干瘦的鳄鱼皮一般的面孔说:
“不服老不行吧?”
王三婆抱着黯红的缎子被号啕大哭。
马六九赶到池凤臣的香坊时池凤臣刚刚喝完烧酒。香坊里落着香灰,马六九上前抓起一把,碾碾,闻闻,然后说:“不错,都要了。”
池凤臣的老婆正用玉米秸给酱油瓶削塞子。她问:“是给城隍庙里吗?”
“少多嘴多舌!”池凤臣用血雨腥风般的声音凌厉地骂老婆,“亮铜的裤子开了半个月的口子了,鸡鸡都露出来了,你还不去给缝上!”
池凤臣的老婆杏雨偏偏是个不会听话的人,又接着问了一句:“邵红娇跟谁弄大了肚子?”
池凤臣已经压抑下去的怒火死灰复燃,出第一炉香,老婆孩子都不在,若是去做积德的事情倒也罢,偏偏去看伤风败俗的事,那事跟破茅草屋上的草遭遇了秋风一样在小城沸沸扬扬,把他出了香的喜悦席卷一空。他顺手脱下鞋,“啪”地一声朝老婆脸上砸去,杏雨正站在香炉旁,她敏捷地向左一虚,鞋子不偏不倚地落进香炉,溅起的香灰蒙了她一脸,她灰心丧气地站在香炉旁哭了。她觉得男人没有给她面子。
亮铜见势不妙,像老鼠一样溜掉了。
马六九劝道:“怎么和女人一般见识了?”
池凤臣更加窝火了,臭鞋落进了香炉,那是敬奉祖宗和神灵的圣器,杏雨如果不躲,怎么会落入香炉呢?她的脸难道比香炉还要值钱吗?
他气得喘不匀气了:“给我滚出去,就现在!”
杏雨正想找个借口回娘家看看,听说娘的病越来越重了,两个嫂子整天端屎端尿地表示孝心,看来是打娘的那点体己的主意,她可不想让家财流入外姓人手中,所以就趁势打点了简单的行装,打算到娘家住几天。一出门觉得独自走路有些百无聊赖,就折回来到灶台前将新炒的瓜子装了满满一口袋,没走出院子就有声有色地嗑起来。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小城的街道,青石铺就的路面就亮堂得有些反光了。路两侧的店铺一字形排开,饭店的门前都挂着幌子,哪怕那店破旧得不成样子,苍蝇在席间横飞,而蟑螂在荤腥味十足的灶台上匍匐,大师傅只能做出咸得过味的鸡蛋面,那店前的幌子也挂得比别人家只多不少,仿佛不如此就会萧条。也的确如此,肚子饿的人一见门前的幌子不少,而看看店面并不很体面,兜里又没多少钱,那就只管进去吧。饱了肚子出来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昂起头,别人会看见他站在好几个幌子的饭店前,既有脸面又不饥,可谓两全其美了。杏雨常常觉得给饭店的掌柜当内人比给香坊主当老婆要实惠些,首先会攒下一肚子好下水。
杏雨走到白铁加工铺时突然与一队送葬的队伍相逢。领头的男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脸上长满了癣,脖子又细又长,他举着灵幡,后面跟着一些年龄大些的亲朋好友,大多腰上系着孝布,面目凄惘,而马车上的棺材旁的护棺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正向路口撒着纸钱,看来死去的是个年轻的媳妇。难怪杏雨没有提前听到哭声呢。如果是年轻的女人失去了丈夫,新寡的哭声可以比早来的迎春还要引人注意,可是男人当了鳏夫却不如此恸哭。并非是男人不悲痛,而是大街小巷一过,若众人瞩目地望着一个男人哭,就会被认为承担不起悲哀了;而女人有了悲哀则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所以女人的哭声总是铺天盖地。
杏雨觉得与送葬队伍同行有些不吉利,就停下脚步,想等队伍过去,可那队伍还很长,她便背道而驰地朝不远处的烧饼铺走去。走到理发店门口的时候碰到了一个老熟人。
“又死了个小媳妇。”杏雨说,“男人守着棺材不哭,不出三个月,准又给那打灵幡的苦孩子找个新妈!”
老熟人说:“哪里是小媳妇,死的是个闺女,那守棺的人是她的哥哥,打灵幡的是她亲侄儿!”
“天!她遭了什么祸?”杏雨的确吃惊了一下。
老熟人趴在杏雨的耳朵旁耳语了一阵,杏雨如梦初醒地慨叹:“怪不得那送葬的队伍那么长,原来她死得冤屈!”
老熟人擤了一把鼻涕说:“托生个女的真不易。”
“幸亏我生了个儿子。”杏雨以悲天悯人的口吻说,“不然还不是被那些个……”杏雨没敢说下去,因为她听到了一串马靴踏地的嗒嗒声,有一个斜挎洋刀蓄着小胡子的兵挺着胸膛目中无人地打理发店门前经过,待他走远了,杏雨才吐出“给糟蹋了……”那后半句话。老熟人叹息说:“这些个漂洋过海的兵来到这里就为了打仗,真是让人想不透啊。”
杏雨“嘘——”了一声,然后嘱咐老熟人:“看好你的闺女,别让她上街,她怕是有十四五岁了吧?”
老熟人点点头,面色惶恐地离开了。
杏雨再向前走时就没了嗑瓜子的心思。路旁的柳树已经不多了,所以一路没有荫凉,走着走着就有些乏了,先前拥塞着送葬队伍的街道已经恢复了庸庸碌碌的常态,虽然那路上还飘着圆形的纸钱。人力车夫拉着车跑来跑去的,脸上流着热汗,当然那是车上有客的。若是拉着空车的车夫,则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一些蚂蚁从干枯的树洞中钻出来,油黑锃亮地朝路中央爬,真是不明方向,有的就被车轮给碾死了,沾在轮上,继续被碾下去。
就在杏雨略带惆怅地回娘家的路上,马六九与池凤臣做完了一笔交易,那就是池凤臣接纳邵红娇来香坊做香,而池凤臣香坊的香无论好坏全部由马六九包销。池凤臣的作坊并不缺人手,他曾为维护作坊现有人员与马六九据理力争过,但终于以失败而告终。马六九兴致勃勃地给香炉上了一炷香,然后快意离去。
马六九一出门,池凤臣就把马六九的祖宗八代骂了个够,这才有些解气,独自走到院子,那时酒已醒了,夕阳蓬蓬勃勃地悬在西山顶上,既光华灿烂又硕大无比,不像是日落,倒像是日出。这情景使他觉得人生有很多时候是是非颠倒的。他坐在香坊的青石上,融于黄昏之中。不久,他和青石都被夕阳绘染成金色了。
池凤臣没有料到老婆真的回了娘家,而亮铜很晚很晚才回来。池凤臣只喝了一碗棒子面粥,亮铜一见锅里只有稀的,就嘟囔起来:
“明天不又得拆被子了吗?”
“你就不能少喝点不尿炕吗?”池凤臣斥责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亮铜争辩道:“我少喝,我能吃饱吗?”
池凤臣无可奈何地点头说:“喝喝喝吧,尿得洪水滔天了,把整座城都淹了。”
亮铜便托了一只大海碗,用勺子从锅里盛稀的,每盛一下就用勺子重重地磕一下锅沿,这种有意为之的举动使池凤臣哑然失笑。
城里在晚上十点左右就安静下来了。这种安静是针对白天的喧闹而成立的。饭店打了烊,各种店铺的板窗都落下来,但街上也有行人。那夜晚敢在街上走的大多是男人,若是女人站在巷口的某个僻静处对着偶尔过去的男人一声殷勤的召唤或是一番低低耳语的讨价还价,那定是暗娼无疑。而等到子夜时分,路上就没了行人,连暗娼也因为生意清冷而回去睡了,小城就笼罩在孤寂的气氛中。小城仿佛是死了,任那月光将苍白的光线安抚地投在它身上。然而这种沉寂并不能持续几个小时,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凌晨三时左右街上又有了人影。那人影是飘忽不定的。但是天一亮堂起来,人影就明显了。人影一明显起来,生活的枯燥、乏味和繁忙就随之而来。店铺的板窗退潮般落下,店主们忙着将招牌挂出去,而那时起大早卖早点的人却带着满身豆浆和油条的气味回家歇息了。
吃过早饭的人开始工作了,而做了早饭的人却休息了。
六月的小城的风景是迷人的。清晨是一种景色,正午是一种景色,黄昏又是一种景色。邵明伦原本是喜欢晨曦的,他常常面对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吟诵古诗,而自打了邵红娇后,他却喜欢黄昏了。他不愿意清晨时见人。人活到只想在黄昏之后出门说明他再无颜面见这个世界了。邵明伦觉得自己一生的荣耀和尊崇都在那个日光青白的正午让毒辣的阳光给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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