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由张天翼(中国)编写,语言为中文
《春风》由张天翼(中国)编写,语言为中文

春风
作者:张天翼
分类:文学
语言:中文
国家:中国当代
字数:21050
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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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写给石青
楔子
早晨。太阳晒着挺舒服:不热也不冷。
有时候轻轻飘过一阵风。谁都摸不定它打哪儿来,往什么地方去。只是脸上有种软绵绵的感觉,象一块绒布擦过似的。
那条绿腻腻的小河就懒洋洋地皱了一下。
于是河沿上走着的人闻到了一种什么花草香,还夹着一种腥味儿。
有谁吐了口唾沫。接着一个先生就对这条河发了些议论:他认为既然办了这么一个学堂在这里,总得把这条沟修好些。
“我就跟佟校长讲过。他说——他说我们局长舍不得花钱。唉!”
他们没停步子。拉得很长的影子在赭色墙上掠着。
一个年轻点的冷笑一下:
“一个人总得知足呀。我们的子弟送到这里来——读书一个钱也不花,还想要这样那样的么?”
走过那学校门口的时候——他们用力地对那扇灰色大门瞅了一眼。
这个看来跟赭色的墙壁很不相称。那块招牌可又是白底子黑字的:
全省公路局立 春风小学
门可还关着。好象不高兴别人谈论到它似的绷着脸,冷冷地瞧着他们走过去。
过了十来分钟才开开一小半,吐出一个吊眼疤孩子来——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只听见麻雀叫。
院子里那两棵桃花正在劲道十足地开着花:精神过于饱满似的——不时掉下几片花瓣来。有几片落到了走廊上,就显得特别鲜艳。
走廊叫做“整洁路”。灰色水泥地上缀着些黑点子。上星期六这里开恳亲会,校长佟老师叫校役长寿擦去这些黑疤疤的,可是用拖把来拖也没弄干净。这条路的尽头还堆着几张断了腿的椅子,这是那天恳亲会给踹坏了的。
墙上有几处铅笔印:一瞧就知道是有人懒得去借刀子削笔头,只在这上面把它磨尖。
高点儿的地方可就很干净:贴着课程表跟各位老师的值周表。字都写得不坏,象教科书上的那么匀称。
可是顶后面那张就写得不高明。开头那个题目就来得歪歪倒倒,不过没有错字:
本校四周纪念恳亲会
计局长训话 五年级级长任家鸿谨记
其实这全是金老师记的。标点点得很清楚,分段也分得很清楚:
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今天是我们这个春风小学校成立四周纪念的日子,所以兄弟很为快乐,现在开这个恳亲会,请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来相聚于一堂,兄弟很为快乐。这个学校是前任刘局长手里办的,是本省省长的面谕,要办一个学校,为全省公路局全体员工解决教育问题等因,所以不收学费,什么费都不收,书籍,笔,墨,纸张,什么东西都是由学校里供给的,这个学校原名全省公路局员工子弟小学校,后来改为这个春风小学校,这个“春风”就是“教育”的意思,古人以“教育”比之为“春风”,今天兄弟还有一个新发明,兄弟是素来主张平等待人的,春风是平等待人的,无论大小,一律要吹到春风的,我们这个学校,有职员子弟,有工人子弟,大家一律读书,一律不要钱,大家都一律吹到春风的,我们要感谢省长的恩典,相亲相爱,今天兄弟不知为什么?同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在一起,心里很为高兴,所以来讲讲这个春风的新发明,不分彼此,相亲相爱,完了!
一
天气很好。一点云没有。太阳光把一天的蓝色洗淡了许多。
楼上象平日一样,邱老师拿着一本书可不去看,只靠着栏杆站着。那双粗眉毛紧紧皱着,右手托着腮巴。叫人当他是正害着牙疼。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着吵着,叫他耳朵里象有针戳着似的。
只有那个穿西装的孩子站在桃树下静静地吃着太妃糖什么的。旁边一年级的那个癞头眼巴巴地瞧着别人的嘴,自己的嘴里可只塞进一根脏食指。浅灰色的大布袖子上有一块补钉。
邱老师烦躁地想。
“哼,这个馋痨鬼!”
忽然墙角落里发出了叫声笑声:原来五六个学生在抢着踢一个橄榄核。他们都脱得只剩一个小褂子,有几个还掉了扣子——让一条条的肋骨露到了外面。
于是楼上来了每天都有的那一手:
“不许吵!”
邱老师用那排大牙咬了会儿下唇,拿那本书在栏杆上敲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再叫!……进去!——不许你玩!……这小流氓!该死的东西!……你还站在这里!”
他一面顿着脚,连楼板都给震得哆索着。
一会儿他可又懊悔起来。干么要发那么大的气,别人不是说他有心脏病么?
他拼命调匀自己的呼吸,脸上装做没那回事的样子。腿子跨起来踱着,步子来得很慢。手捺在右边胸脯上:他记得心脏是偏在右边长着的。
院子里安静了许多。孩子们都害怕地瞅楼上一眼,就马上做出一副很规矩的派头。
可是他们脸上总露出了一股野相。
“唉,这家学校是白办的,这家学校!”
他眯着一双眼,鼻孔里吹了一口气。
等那位高个儿的丁老师到走廊上来晒太阳的时候,他就对别人发起议论来。
“我们这家学校真是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要知道,我其实并不是悲观……”
这么声明了几句,他就把那本书卷成一筒——拿来打手势。胸脯拼命挺着,好象他在对几千听众演讲。
开头就谈到余大昌他们的脏衣裳:他把这分成五点来研究。每一点都有他独到的意见。说到了几句精彩的句子,他就得重复两三遍。
每逢他的视线一落到对手脸上,就忍不住想:
“这个鼻子长得多俗!”
不过他仍旧说得那么起劲:全校的人——到底只有这位丁老师领悟得到他的议论。
丁老师全神贯注地听着。有时候他得插句把嘴,一面在脸上做出一副逗人笑的样子——告诉别人他是在说俏皮话。据他说这是一种“维他命”。
于是他耸耸肩膀,下唇往外面一翻:
“哦,他们家庭教育太好啊:专门叫他们养虱子的。”
然后把大拇指顶到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空中招了几招。
他手指上老沾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不是碘酒就是红药水。
原来他是一个护士学校出身。他可喜欢别人叫他大夫。这么着他在这里除了教课——还担任上卫生事务。佟校长夸过他这一手的:嗯,要讲到打防疫针,种牛痘,那真是丁老师的拿手。
不过邱老师总是讨厌他的鼻子,就是发议论的时候也没放松。
踱到墙壁跟打转身,邱老师趁此狠命瞅他一眼,就在肚子里说:
“真古怪,他鼻子简直象个叭儿狗!”
嘴里可在报告一个统计:全校的学生——小流氓倒占三分之二。这批家伙怎么教也教不好。他苦着一张脸,仿佛他在三伏天里晒着太阳似的。眉心里那撮汗毛就显得格外浓。
他挺有把握地下了个结论:没有家庭教育的——怎么受学校教育也没用。哼,还花这许多钱来替他们办学校哩!
“这个我无以名之,名之曰教育的浪费!”
把这句话重说了两遍,就庄严地看看那一位的脸。
丁老师摸摸下巴,深呼吸了一下。他有点替这位同事抱屈:一个师范科的高材生——毕业文凭是第一号,年纪又那么轻,可叫他去对付小流氓!
他觉得这里该说几句正经话。他把脸上装点得特别严肃,反而叫人疑心他是在开玩笑。嗓子提得相当高,表示他没有十二分失望:这学校里到底还有些很象样的孩子——穿得挺干净,懂得怎么叫做卫生。他们的父兄是规规矩矩的职员,给子弟们好好教养过来的。接着他又用一个医生的资格来苦苦地劝了邱老师一阵,因为一个害心脏病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动感情。
未了他还加了点儿维他命:
“我们这个学校怎么是白办呢,嗯?要是不办,那你跟我的饭碗就都——”
两只手一摊,学着魔术团里的小丑那种派头,带七成鼻音说了一句——“凡尼尸!”①
① 凡尼尸 英语Vanish的音译,意为:“没啦!”
于是静静地等着别人笑。
可是楼下忽然吵了起来:拍着手跳着,嚷成了一片,“任家鸿!”“任家鸿!”
好象连粉墙连太阳也都叫着这个名字。
任家鸿挟着一个篮球走进大门来,跨着尺多长的大步子,那件花呢的春季大衣就飘呀飘呀。
“任家鸿,我们打球,我们打球!”
“任家鸿,我也来一个!许不许?”
“嗯,你这个屁眼鬼!”任家鸿用十几岁孩子常有的那种嘎嗓子叫。“好,来来来!——把我大衣送到教室里去!……喂,书包也拿去!”
丁老师两手搁在栏杆上,耸着肩膀,爱笑不笑地瞧着他们,一会儿又瞅邱老师一眼。
那个抿了抿嘴,他有桩事情想不透:任家鸿的父亲是局子里的技正,拿三百来块钱一个月。干么要送儿子进这个小流氓的窝呢?于是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任家鸿全没顾到这些委屈。他仍旧穿得那么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很光,玩得挺活泼。把球一扔给了那个穿鹅黄绒衫的同学,他自己就冲到了几个女生跟前——把钱素贞正踢着的毽子抢过来狠命踢了一脚。
那位女同学一扭,人造丝的新夹袍就闪了一下亮。她拿她平日唱《别特快车》的高音嚷道:
“要死了,你!杀头的!”
任家鸿打着哈哈,身子一旋,顺手在一年级的尤福林那个癞头上打了一掌——劈!
尤福林身子跌开了几步,捧着脑袋哭了起来。
这么着楼下就照例来了那么一套——吵嘴打架。五年级的尤凤英把尤福林拖到她自己身边,冲着任家鸿讲理。绷着她那张蜡黄的脸子。嘴唇愤激得发了白。
“哼,”邱老师瞪着眼自言自语着,“这简直是个泼妇!”
任家鸿可睬也没睬她,只笑嘻嘻地在打他的球。
不知道怎么一来——许多人卷了进去。钱素贞竟放下毽子不踢,冲到尤凤英跟前,两手叉着腰,嘴角往下弯着,脖子一挺一挺的:
“唷唷唷,希奇巴拉!这样打一下就把你弟弟打死了,可是?……唷唷,这个姐姐真了不起!怪不得老师说我们学校有个泼妇哩!……”
“什么,什么!……你们凭空欺侮人,你们!……”
任家鸿正用劲扔出球去,满不在乎地插了一句嘴:
“打了癞头——我还晦气哩。我不叫尤福林赔偿损失还算是客气的。”
于是一些小流氓竟骂起他们来。余大昌也跑进了人堆里,挥动他那个满是黑垢的膀子叫:
“欺侮人,不要脸!真不要脸!——还当级长哩!……”
这可逗得邱老师又发了脾气。他狠命顿着脚,拳头在栏杆上捶着:
“余大昌!余大昌!你你!……滚进去!……”
瞧着那个小鬼的的确确已经退了开去,他才拖着丁老师走进他们的房里。他嘴里还咬牙恨着:
“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尽是些小流氓!混蛋!该死的东西!”
二
这房间铺着三张床,就显然很紧凑。中央摆着“品”字形的几张桌子,上面堆满着学生们的课本。
房边一条铅丝上挂着些毛巾,有一条还在滴着水,把粉墙上也弄得湿渌渌的。那上面贴着的一张信纸给浸得变了色,红线糊成了一片。只有那些字还是很分明,很整齐,看来竟象是凸出了纸面似的。
鄙人因患沙眼,请勿用鄙人手中,并原谅鄙人为荷!
金梦周启
这里只有丁老师钉着的几张风景明信片算是装饰品,其余的就全是些布告——都是那位训育主任金老师的手笔。靠痰盂的地方就有“请吐痰入盂以重卫生为荷”。门上呢——“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贼勿来道节来”。
窗子旁边那张可是新贴的:
“鄙人就寝以后,请勿喧哗,以免妨碍鄙人睡眠为荷!”
下面照例签了一个名——总是用的草书,几乎叫人认不得,不过一颗图章盖得挺鲜明,旁边还有一圈油。
金老师桌边墙上也有一张他自己写的:“训育主任席。”这条子很短:当时写好本来加了个感叹符号的,不知道为什么——贴上去的时候把它剪掉了。
桌上也粘着一张东西跟它瞟眼睛:“非经鄙人允许请勿动用鄙人之书籍为荷”。接着是一条粗大的感叹符号,然后是签名式。最后是一颗私印。
邱老师瞧一眼那些纸条,就得拿鼻孔哼一下:
“哼,这俗不可耐的家伙!”
现在那位训育主任正跟事务员皮老师吵着嘴:瞪着一双红眼,拍着桌子嚷着,他不相信学校里连两块钱都没有,这分明是同事想要排挤他。右手指指皮老师的脸,又使劲在桌上一拍。
那位事务员的长脸缩短了些,撑着的脖子也松了劲:
“怎么呢,怎么是我排挤你呢?”
不管他们怎么闹,邱老师可老一个不开口。没那回事似地点着一支烟,慢慢地翻开一册《英语周刊》来。
“嗯,要动武了,要动武了,”他想。
只有丁老师忙着替他们调解。他装着哈代那副脸子,低着嗓子告诉别人——发怒是不大卫生的。于是他拍拍金老师的背,耸耸肩膀说了句俏皮话:为了两块钱来生气可不大上算,害起病来得花好些钱哩。
“所以——本大医师有权禁止你们生气。”
接着他赶紧咬住自己的舌尖来忍住笑。
金老师可倒反来了劲:干脆骂起街来。胸脯子冲着对方挺着,嘴角边勾起两条皱纹——用力地迸出一个个字眼。他甚至于用了“劣迹”什么的这些词儿。声调带着威胁的成份:他来不得他可以拿出点手段来,看他们还能不能在这学校里营私舞弊!
大家都知道他金老师是省署里的贝秘书荐来的。
于是那对方红着脸说:
“哈呀,何必动气呢。钱的话——我总要设法呀,明后天给你好不好,迟天把总不要紧吧?”
“不行!”
“那……那……”
那位和事老瞧了一会儿地板,猛地眼睛一鼓,窝着嘴叫了一声“哦!”就抬起脸来叫别人看他的面子息了怒,看他的面子。这里他指指自己的鼻尖,还声明他口袋有一块现洋——很愿意掏出来。
金老师并没转过脸来,只是——
“一块不够!”
事务员叹了一口气,右手打着颤似地摸着左手。
丁老师搔了搔头皮,就决计去问两位女老师去借借看。他在她们房里踮着脚尖走着,脖子一伸一伸的。接着把那两个吵嘴的事叙述了一遍,还装着金老师那副发脾气的脸嘴。
她们尖声大笑起来:这个搂着那个的腰,在床上直打滚。
那位男先生就更加卖力气,把全套都拿了出来。临走他还对她们作了三个揖,又立正着把两手举到额头边,然后再学着电影里的武士那么行了个礼。
不过金老师接着钱的时候还是绷着脸。掏出一个铜子来把那块现洋敲几下,对着窗子把那张钞票照一照,就一声不响地塞进了口袋。
丁老师耸耸肩膀:
“唔,他气还没消哩。他肝脏一定有毛病。”
他拿出一付悲天悯人的眼色来瞧着那双红眼睛,有时候得瞟邱老师一下——好象怕这一位骂他多事似的。一面可又屏住呼吸,想听听那张厚嘴唇嘟哝着些什么。
邱老师把视线打书上移到事务员身上——瞧着他踮着脚走出门去,还晃过那张长脸来膘金老师一眼。
“真是孱头!”邱老师把嘴一扁。“他一定是到厨房里去对长寿发脾气去了,哼!”
他知道丁老师动了动脸子要跟他说话,就赶紧收回了眼睛——装做专心看书的样子,一面摸摸自己的右边胸脯,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那位训育主任还绷着个脸,翻着两片厚嘴唇——动呀动的,一看就知道世界万物都得罪了他。一上了课就更加容易动火,瞪着眼瞧着那班孩子——总巴不得挑出一点错处来。
“王乾生!”这位金老师走下了讲台。“我叫你回去把扣子钉好,为什么不钉好?”
过会儿他又咆哮着:
“老师跟你说话——你应当怎样?坐着说话么!”
那孩子慌慌地站了起来。又黄又瘦,脸上干巴巴的——叫人疑心他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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