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光悄悄溜走 迟子建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

  《好时光悄悄溜走》是迟子建最新修订的散文精选集,共分四辑,选取其在各个题材领域的代表性作品,收录《会唱歌的火炉》《我的世界下雪了》等经典名篇,全面呈现出迟子建的散文创作成绩。其中有对故乡风物的怀念、对往昔逸事的追忆,有对自然美景的描摹、对人情世故的慨叹,也有游历世界的杂感、思索人生的体悟,洋溢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翻阅过去四十年间写下的非虚构文字,那些远行和尘封的日子,像月下的迷离树影,又在晚风中交错浮现了。

  忘了是四季中的哪个日子,青春的我写下《好时光悄悄溜走》,已然感觉时光如流,美好难再。而一旦岁月的波痕让心起了褶皱,心语就多了沧桑。所以到了六十岁,编辑这本散文随笔集,在书名的选择上,我和出版社的编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一篇。仿佛它是岁月之河的网,一旦撒下,昨日就会斑斓重现。

  ——迟子建

  目录

  第一辑

  灯祭

  父亲的肖像

  龙眼与伞

  两个人的电影

  猜想白夜

  会唱歌的火炉

  沧桑

  尽头

  火灾

  遗忘

  撕日历的日子

  昆虫的天网

  邻里间的围栏

  动物们

  棺材与竹板

  蚊烟中的往事

  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伐木小调

  上天的九级浪

  奏捷之驿

  晚风中眺望彼岸

  一滴水可以活多久

  睡眠与劳动

  也说离别

  在温暖中流逝的美

  红绿灯下

  我的世界下雪了

  发现大地的星星

  第二辑

  马背上的民族

  中国北极的天象

  远去的邮车

  水墨丹青哈尔滨

  鹤之舞

  水袖烟波

  紫气中的烟火

  黄沙蔽天时

  萤火一万年

  周庄遇痴

  听时光飞舞

  从此岸到彼岸

  我对黑暗的柔情

  西栅的梆声

  飞向泥土的箭

  好时光悄悄溜走

  落红萧萧为哪般

  也是冬天,也是春天

  第三辑

  艺术之“缘”

  石头与流水的巴黎

  鹿皮袋里的劈柴

  俄罗斯,泥泞中的春天

  最深的湖水

  那些不死的魂灵啊

  看见的和看不见的镣铐

  尼亚加拉的彩虹

  最苍凉的海岸

  酒吧中的欧洲杯

  柏林墙的第十七层防线

  农事博览会

  非洲木雕的“根”

  废墟上的雄鹰与蝴蝶

  阿尔卡拉的王冠

  听海的心

  第四辑

  云烟过客

  爱荷华日记

  精彩书摘

  十年以前,我家还有一个美丽的庭院。庭院是长方形的,庭院中种花,也种树。树只种了一棵,是山丁子树,种在窗前,树根周围用红砖围了起来,那树春季时开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时结着一树青绿的果子,而秋季时果子成熟为红色,满树的红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灯笼似的,红彤彤醉醺醺地在风中摇来晃去。花种得可就多了,墙角、障子边到处种满了扫帚梅、爬山虎、步步高、金盏菊等等。那庭院的西南角还悬着一个鸡架,也是长条形的,鸡白天时被撒到外面,一到夜间便把它们圈了起来,到喂食的时候它们就将头伸出来,鸡槽上横着许多毛茸茸的脑袋,一顿一顿的,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清晨时雄鸡喔喔,正午时母鸡下完蛋则咯咯咯地叫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是公鸡好呢,还是母鸡好。公鸡的冠子红彤彤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而母鸡则很温情,它在下蛋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趴在窝里,不管外面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在诱惑它,它都毫不动摇,所以我又常常对产蛋的母鸡生出几分敬意。

  十年以前我家的房屋是真正的房屋,因为它和土地紧紧相连。不像现在的楼房以别人家的天棚作为自己的土地。那造作的土地是由钢筋和混凝土加固而成的。十年以前的房屋宽敞而明亮,房子有三大间,父母合住一间,我和姐姐合住一间,弟弟住一间。厨房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连接着三个房间。整座房子一共开着五个窗口,所以屋子里阳光充足。待到夜晚,若外面有好看的月亮的时候,便可将窗帘拉开,那么躺在炕上就可以顺着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月光会泻到窗台上,炕面上,泻到我充满遐想的脸庞上。好的月光总是又白又亮的。

  春天来到的时候燕子也来了,墙上挂着的农具就该拿下来除除锈,准备春耕了。我家有三片菜园,一片自留地。有两片菜园围绕着房子,一前一后,前菜园较大,后菜园较小一些。前菜园大都种菠菜、生菜、香菜、苞米、柿子、辣椒。而后菜园主要栽着几行葱和十几垄爬蔓的豆角,另外一片菜园离家大约有七八百米的路程,不算远。它位于一片松树林中,主要种豌豆、大头菜和秋白菜。我喜欢来这片菜园,因为在它附近常常可以找到高粱果,我喜欢吃高粱果。而且,在这片菜地附近的草地上还可以捉到蚂蚱和身背长刀的“三叫驴”。除了这三片菜园外,我家还有一片广大的自留地,它离家很远,远到什么程度呢?骑着自行车一路下坡地驰去也要用十几分钟,若是步行,就得用半个小时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半小时之内走完那一段路程,因为我总是走走停停,遇到水泡子边有人坐在塔头墩上钓鱼,我便要凑上去看看钓上鱼来了没有。要是钓上来了则要看看是什么鱼,柳根、鲫鱼,还是老头鱼。有时还去问人家:“拿回去炸鱼酱吗?”我最喜欢吃鱼酱。我的骚扰总是令钓鱼人不快,因为我常常不小心将人家的蚯蚓罐踢翻,或者在鱼将要咬钩的时候,大声说:“快收竿呀,鱼打水漂了!”结果鱼听到我的报警后从水面上一掠而过,钓鱼人用看叛徒那样的眼光看着我。那么就识趣点离开水泡子,接着朝前走吧,结果我又发现草甸子上那紫得透亮的马莲花了。我便跑去,采了这棵又看见了下一棵,就朝下一棵跑去,于是就被花牵制得跑来跑去,往往在采得手拿不住的时候回头一看,天哪,我被花引岔路了!于是再朝原路往回返,而等到赶到自留地时,往往一个小时就消磨完了。我家的自留地很大,大到拖拉机跑上一圈也要用五分钟的时间。那里专门种土豆,土豆开花时,那花有蓝有白有粉,那片地看上去就跟花园一样。到这块地来干活,就常常要带上午饭,坐在地头的蒿草中吃午饭,总是吃得很香。那时就想:为什么不天天在外吃饭呢?

  十年以前,我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时祖父和父亲都健在。祖父种菜,住着他自己独有的茅草屋,还养着许多鸟和两只兔子。父亲在小学当校长,他喜欢早起,我每次起来后都发现父亲不在家里。他喜欢清晨时在菜园劳作,我常常见到他早饭回来的时候裤脚处湿淋淋的。父亲喜欢菜地,更喜欢吃自己种的菜,他常在傍晚时吃着园子中的菜,喝着当地酒厂烧出来的白酒,他那时看起来是平和而愉快的。

  父亲是个善良、宽厚、慈祥而不乏幽默的人。他习惯称我姐姐为“大小姐”,称我为“二小姐”,有时也称我作“猫小姐”。逢到星期天的时候,我和姐姐的懒觉要睡到日上中天的时刻了,那时候他总是里出外进地不知有了多少趟。有时我躺在被窝里会听到他问厨房里的母亲:“大小姐二小姐还没起来?”继之他满怀慈爱地叹道,“可真会享福!”

  十年以前我家居住的地方那空气是真正的空气,那天空也是真正的天空。离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就可以走到山上。山永远都是美的。春季时满山满坡都盛开着达子香花,远远望去红红的一片,比朝霞还要绚丽。夏季时森林中的植物就长高了,都柿、牙各达、马林果、羊奶子、水葡萄等野果子就相继成熟了。我喜欢到森林里去采它们,采完以后就坐在森林的草地上享用。那时候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投射到我身上,我的脸颊赤红赤红的,仿佛阳光偷来了世界最好的胭脂,全部涂在我的脸上了。当然,也不总有这样怡然自得的时候,有一次,便是一屁股坐在了马蜂窝上,这下可不得了了,倾巢而出的马蜂嗡嗡地围着我,不管我跑得多么快,它们还是把我当作侵略者紧紧追踪,并且予以有力的还击:我的脸上、胳膊上、腿上红斑点点,而屁股那里,则密麻麻的像出了麻疹似的。那一次我是一路哭着逃回家的,从此再在林地上坐的时候可就不那么随心所欲了,总要看看周围有没有“敌情”,有时坐上去还心有余悸。秋天来到的时候,蘑菇就长出来了,那时候我就会随父亲到山上去捡蘑菇。秋季的森林多情极了,树叶有红的,有金黄的,也有青绿的。那黄的叶子大多数落了下来,而红的则脆弱地悬在枝条上,青绿的还存有一线生机,但看上去却是经受不住秋风的袭击而略呈倦意。我喜欢那些毛茸茸、水灵灵的蘑菇密密地生长在腐殖质丰富的林地上,那些蘑菇就是森林的星星。在秋天,我还喜欢渡过呼玛河去采稠李子和山丁子。稠李子喜阴,大都生长在河谷地带,经霜后的稠李子甜而不涩,非常可口。不仅我喜欢吃,黑熊也是喜欢吃的,可我是不能和黑熊同时享用果子的。所以我一过了河,在还没有接近稠李子树的时候,就用镰刀头将挎着的铁桶敲得咚咚地响,听说熊最怕听到这种声音,只要这种声音传来,它就会落荒而逃。现在想来,觉得那时对黑熊实在刻薄了些,可是,如果不那样做,会不会有现在的我呢?当然,也可能黑熊根本不喜欢吃我,我想我总不至于像稠李子那样美味而令它垂涎三尺,但谁能保证它见了我之后,会不会突然有换换胃口的打算?所以黑熊照例是要被驱赶的,人和动物之间看来永远有解不开的矛盾。

  ......

  前言/序言

  一九九一年,忘了是四季中的哪个日子,青春的我写下《好时光悄悄溜走》,已然感觉时光如流,美好难再。而一旦岁月的波痕让心起了褶皱,心语就多了沧桑。所以到了六十岁,编辑这本散文随笔集,在书名的选择上,我和出版社的编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一篇。仿佛它是岁月之河的网,一旦撒下,昨日就会斑斓重现。

  回忆让时光倒流。

  翻阅过去四十年间写下的非虚构文字,那些远行和尘封的日子,像月下的迷离树影,又在晚风中交错浮现了。

  童年时父亲用罐头瓶,给我做了一盏迎新的灯,我在除夕夜走街串巷时,不再怕夜黑;母亲在雨雪交加的时刻,给沉浸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作中的我,送来回家的伞,怕被命运风雨淋湿的我,再被自然的雨雪淋湿;爱人离世的前三天,我们还携手去花店,买了娇艳的玫瑰和康乃馨,可是看不见的魔鬼给他的生命,亮起了永远的红灯,让我在雪山脚下的长夜仰望星空时,是那么地想在星星的眼眸,发现他的目光——哪怕隔世,也是照耀;三十年前我和同事去北极村奔赴白夜时,终于明白外祖母的存在,才是我生命中永不消逝的白夜;还有童年时我和姐姐弟弟在山林小镇,那些孩子间可爱的“战争”,都是那么难以忘怀。

  除了亲人和乡邻,故乡的山林、溪流、风雪、庄稼、动物、农具、蚊烟、吃食等等,这些让生活熠熠闪光的珍珠,这岁月最美的镶嵌物,也成为我追忆的对象。

  我发现夏日的天空能涌起九级浪;冬天的火炉会唱歌;一滴水可以有三生三世;时光会在音乐中飞舞;疼痛可以唤醒我对黑暗的柔情。

  我还在慢行列车上看过在大平原的朝阳中翩翩起舞的鹤;在西栅的深夜听过清寂的梆声;在张家界的月下竹林感受萤火虫带来的幽微光明;在察布查尔看一支飞向泥土的箭;在上海的冷风中追寻鲁迅先生的足迹;在香港复活节假日祭奠萧红女士;在巴黎的石桥下感受它优雅的流水;在俄罗斯的泥泞中遥想春天;在尼亚加拉的彩虹前心念隔世爱人;在都柏林的酒吧饮黑啤酒看欧洲杯;在柏林墙下看形形色色的涂鸦;在法国诺曼底海岸穿行于阵亡者庞大墓群中反思战争;在墨西哥城欣赏里维拉的壁画和卡洛在蓝屋留下的画作;在西班牙阿尔卡拉遥想王冠应该加冕于谁;在芝加哥艺术馆为那些震撼心灵的艺术品而痴狂。

  这些行走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许浮光掠影,不够深刻,但它真切记录了那一段段仿佛含着雨露的时光,令人怀恋。

  好时光仿佛一场场冬日的妖娆霜花,盛开和消逝,总在刹那之间。它留下的痕迹有黑有白——黑的是年长后睡眠渐短而更多感受到的长夜;白的则是愈来愈多的白发。我发现白发很浪漫,不像青春的黑发直溜溜的,它像五线谱一样曲曲弯弯。人也许还没活通透呢,白发却是活明白了,开始在我们头顶跳起舞啦!

  一个甲子的时光过去了,无论是苦辣酸甜,还是风霜雨雪;无论是喜乐哀愁,还是悲欢离别,都像电影的分镜头,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一幕幕地上演了。经历了这一切,你会更深切地懂得爱与包容,懂得感恩与怀恋。没有哪个日出是平凡的,也没有哪个夜晚是贫乏的。所幸生机、勇气和信心,在六十岁以后,没有被磨蚀掉,它们依然绵密地埋藏于生命的肌理,与我共呼吸。

  而到了耳顺之年,能够更多地倾听不同的声音,更深地理解复杂的人性,保持自己的音色,坚韧而独立,入世而出世,那么生命之河,依然会泛起动人的涟漪。

  哈尔滨深秋了,万木萧萧,候鸟又开始了迁徙的旅程。此时的天空仿佛春运的车站和机场,异常繁忙。也不知各类鸟是怎么划分它们的飞行路线的,它们分批分时,疏密有致,有条不紊地奔赴越冬地。我看过一个资料,被迫成为北地羁鸟的,除了伤病无法南飞的,还有因贪食浆果而醉了的鸟儿。我故乡的野生都柿(蓝莓),就是可以醉人的浆果,我童年曾在采山时吃醉过。醉了的候鸟,翅膀就是败军的旗帜,岂能高飞。而如果它们抵御不了浆果的诱惑,一再吃醉,就会错过最佳迁徙时刻,被突然而至的大雪阻断脚步。留下的醉鸟,有的在瑟瑟发抖中失去生命,有的则在搏击中傲然适应了寒流,成为暴风雪中展翅的一员。

  我羡慕和钦佩后一种醉鸟,无拘无束地欣享大自然赐予的琼浆,无畏无惧命运轨迹的改变,率性天真,自由舒展,不期然间开辟了生命新天地,迎来另一番好时光。

  2024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