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下山 李修文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推荐

  鲁迅文学奖得主李修文沉潜多年推出长篇新作《猛虎下山》,闪耀着独特的艺术灵光,来自山下炼钢厂的主人公与山中猛虎从相互较量到融为一体,人性的变异与时代精神互为显影。作品延续李修文长期以来的深沉关怀与艺术探求,充满激情地书写人间的跋涉、困顿与庄严,并借助现实书写与魔幻想象的有机融合,寻找到新的叙事视角,融入散文、戏曲元素,重新淬炼后的小说语言,铿锵而又奔放,给人独特的审美感受。

  内容简介

  镇虎山下的炼钢厂正在改制转轨,末位淘汰制像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大厂的光环黯然逝去,作为炉前工的刘丰收,从前的骄做与尊严碎了一地。时代的大变局下,生存成为前所未有的危机。一声虎啸,穿透千禧年到来的喧哗,定格在每个人耳中,故事在这一刻走向不可把握的未知。李修文回到历史和记忆的深处,打捞那些有名有姓的普通人,精细的田野调查通过象征、变形的艺术手法转化成一部浓缩时代精神与显影人性幽微的人间戏剧。真真假假、现实与虚幻的错杂形成了一个关于我们存在于世的哲学性隐喻。

  1、 我跳进那片水,这才发现,它实在是太冷了,每一寸水,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割我的皮肤,在割我的骨头。

  2、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照得山中一片银白。什么都没变,只有我变了,我仰卧在水里,只露出两只鼻孔来呼吸,对着天上的月亮,哭了起来。

  3、 多一个人,多一条路。

  4、 身着老虎皮,把自己当成一只真老虎,多好啊:哪怕睡着了,百兽之中,剩下的九十九种,都要绕道而行,不用开会,不用鼓掌,要多清净自在,就多清净自在。

  5、 这世上最好的,还是我这一身假老虎皮:一穿上它,全世界都不在了,起高楼是别人在起高楼,楼塌了是别人楼塌了。反正,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等等等等,跟我全没关系,就让别人好好活吧,我只睡觉,睡到老,睡到死。

  6、 肉骨凡胎,总要活在人间。

  7、 越靠近家,我的脑子,才越清醒了起来。

  作者简介

  李修文

  1975年生,湖北钟样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小说集《浮草传》《闲花落》,散文集《山河袈装》《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

  精彩书评

  这部小说是有性情的文字,是对人性的重新审视,这是和鲁迅非常严肃、认真的对话。——陈晓明(北京大学教授)

  小说讲述了人变成了猛虎之后,再来反观这个世界,包括反观过去的自己。《猛虎下山》勾连起了我对作家想象力的好奇和惊喜,我觉得这是一部非常有意思、有想法的小说。——谢有顺(中山大学教授)

  我想读者在读到刘丰收、马忠乃至张红旗等角色上山打虎的种种疯狂与愚昧时,感受到的一定是笼罩在巨大荒诞感下些许的辛酸与悲凉,而这样一种审美效果则恰是修文自身悲悯心所带来的力量。——潘凯雄(评论家)

  这可能就是我理解的,和我想要看到的中国故事。紫烟红星的炼钢炉,和猛虎精怪的黑森林,戏台上的《武松打虎》,和深山里的失意人打虎,肉虎与心虎,真凶与佯醉,对仗,也对照,画意,也诗情。戏台搭在荒野里,分明是苟安,却又如此兴致勃勃,分明是疯魔,却也有条不紊。而写作这场戏的李修文也是这样,权力的缠斗,人心的异化,都硬桥硬马刻画分明,不见半点取巧,每一段独白或对白,却又仿似用“兄弟我”起头的唱念,是悠长的慨叹:欲望猛虎吐出的一口气,如何幻出了如梦如戏的半生。——韩松落(小说与歌曲作者)

  目录

  001第一章

  014第二章

  029第三章

  042第四章

  057第五章

  071第六章

  085第七章

  099第八章

  113第九章

  127第十章

  144第十一章

  159第十二章

  174第十三章

  187第十四章

  201第十五章

  217第十六章

  234第十七章

  249第十八章

  265第十九章

  精彩书摘

  第一章

  到我这个年纪,上山也好,下山也罢,最不能大意的,就是自己的腿脚:昨天晚上,山里下了整整一夜暴雨,我无处可去,只好躲在一座崖壁之下,避了一整夜的雨。天刚亮,雨止住了,我离开崖壁,腿脚肿胀酸痛,几乎寸步难行,恨不得按摩店理疗馆就近在咫尺,果真如此的话,推拿、扎针、拔火罐,我一样都不会落下。当然,这都是痴心妄想,我也只有拨开满山灌木,四处乱走,去找一点吃的。这还没完,你说要命不要命,很快,在一片榉树林里,我迷了路,死活都走不出去。我不服,骂了这片榉树林好几遍,又骂了自己好几十遍,终于听见,不远处,好像有河水的声音。我没有轻举妄动,反倒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又跟老花眼和白内障做了半天斗争,总算看清了山谷里的那条河。这才慢腾腾地,喘着粗气,一步步踱到河边,蹲在了半人高的草丛里。等到不再喘粗气,心跳也平静下来,我还是用河水洗了把脸,然后,重新埋伏下来,只等着眼前的河水里有鱼经过。它们只要胆敢露面,到了那时,我必将回光返照,两世为人,化作闪电,迅猛出击,从草丛里杀将出去,再一口咬住它们,直把它们嚼得一根刺都不剩下。

  结果,我还是想多了。两个多小时过去,我连一条鱼都没等到,有那么一阵子,我都快睡着了。好在是,动不动地,河水撞着石头,溅出的水花落到我脸上,我才能一遍遍清醒,继续趴在草丛里,硬撑了一个多小时。临近中午,我终于绝望,离开河边,重回密林之中,先是在几块巨石之间折腾了好久,要死要活,终归翻越了过去。之后,又斗胆穿过了高悬着好几只马蜂窝的黑松林,谢天谢地,在一棵枯死的黑松底下,我竟然看见了一串被落叶差点盖死的野葡萄:黑黑的,全都腐烂了,腥味直冲鼻子。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去挑三拣四?说时迟,那时快,我忍住激动,咽着唾沫,二话不说,一颗颗地,将它们全都吞进了肚子里。果然,刚一吃完,肚子就疼了起来,疼得我啊,就像有人拿着刀子正在一截截地切断我的肠子。

  偏偏这时候,在我正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从一道密不透风的金刚藤背后钻了出来。钻出来之后,也不叫,也不喊,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直觉得:一股杀气,奔着我就来了。我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声大事不好,赶紧揉眼睛,这才看清楚,那看着我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只独狼。只见那独狼,满身都是泥巴,全身又瘦又长。显然,它和我一样,很久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上,汗毛立刻倒竖,腿脚也止不住地摇晃,却见那独狼,纹丝不动,继续盯紧着我,就像盯紧着一串腐烂的野葡萄。不不不,它盯紧的,其实是一块腐肉。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所以,我干脆朝它逼近过去。“就凭你他娘的,也敢打我的主意?”我冷笑着问它,“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你爹?”

  那独狼,有那么一小会儿,好像被我吓住了,不自禁地往后退,但也只退了一两步,而后下定决心,死死站住,摇起尾巴,低声叫喊起来。我分明看见,它的眼珠,正在从黄褐色变成绿色,我知道,这正是它马上就要朝我动手的信号。既然如此,我还等什么呢?我还是逃命吧——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猛吸一口气,随便找了个方向,不要命地往前跑。一路上,刺藤在我脸上划出了好几条口子,还有一根树桩,就像一把从地底长出的刀,割破了我的脚,疼得我啊,眼泪都差点掉出来,接连打了好几个趔趄,却也只好直起身来,使出仅剩的力气,跑过一大片湿漉漉的葫芦藓,再跑过一座残存的清朝末年修建的吊桥,却被一道红石岩挡住了去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片刻犹豫,徒手攀上了红石岩。这红石岩上,寸草不生,我只能靠着自己的腿脚,硬生生地踩在岩石上几乎不存在的坑洼里,一步步往上挪。被树桩割破的那只脚,血还在渗出来。我没敢回头,但也知道,这些血的味道让那独狼变得更疯了,之前,它只是在叫喊,现在,叫喊声已经变成了嚎叫声。奇怪的是,就在我刚刚爬上红石岩顶上的时候,它的嚎叫声,又变成了惨叫声。我没管它,仰卧在岩石顶上,喘了好一阵子,这才缓过气来,这才去看它:却原来,那独狼,过吊桥的时候,可能是太兴奋了,没注意脚底下,它的一只后腿,被死死卡在了吊桥上的两根铁索之间。现在,它的身体已经被摔出吊桥之外,倒悬在半空中,而铁索之下,是一条早就干枯了的河床,河床上,一堆堆的怪石,正在等着跟它迎面撞上。显然,只要它从吊桥上摔下去,就算不死,顶多也只能剩下半条命,它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继续惨叫,又像是在哀求,一声高过了一声。

  而我,再也懒得多看它一眼。天知地知,我也已经很老了,满身所剩的一点力气,不足以让我可怜别人,甚至,也不足以让我可怜自己。更何况,站在红石岩顶上往下看,一场大热闹还在等着我——山底下的炼钢厂,在荒废了多年之后,在改造成蓄电池厂、游乐园和温泉度假酒店全都宣告失败之后,今天,它修旧如旧,变成了工业遗产文创园。现在,开园仪式正在进行,音乐声激昂,主持人的声音却挣脱出来,远远扩散。在主持人的邀请下,领导们依次走上舞台,靠近一颗巨大的水晶球,之后,再纷纷伸出手去,按住那颗水晶球。接下来,主持人带领全场观众开始倒数,水晶球背后的LED显示屏上也出现了倒数数字:五,四,三,二,一!“一”字刚喊完,水晶球突然通体变色,闪出蓝光,人群上空,上百只礼花筒同时炸开,领导们、台下的观众,身上都沾满了缎带与碎花。至此,工业遗产文创园的开园仪式,就算是拉开了序幕。再看全场观众,一个个,叫着喊着,鼓着掌,想起来,倒回二十多年,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一时之间,我的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对,二十多年前,在山底下的炼钢厂里,开过多少次大会,我就鼓过多少次掌。有时候,当我坐在人堆里正在鼓掌,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远,会故意朝我看过来。我知道,那是她在鄙视我,用她的话来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坐上台的一天,我这辈子,就活该坐在台下给别人鼓掌。而且,就连在台下也坐不到前三排,只因为,前三排坐的都是至少当到了班组长的人。她的话,我认,有件事,我也心知肚明,那就是,虽说嫁给我都二十年了,但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有张红旗。所以,每一回,当我看见她又在鄙视我,我就故意把两只手都拍红,再定定地朝坐在第三排最边上的张红旗看过去,意思是:林小莉啊林小莉,看看你的张红旗,他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个脱硫车间的副组长,说不定,哪天出个什么事故,他娘的,还不是马上被打回原形,变成跟我一样的德行?哪知道,我的这点招数,对林小莉根本没有用,到后来,只要我一边鼓着掌一边看向张红旗,她就干脆对我鼓起掌来。她的意思,我也明白,意思是:刘丰收啊刘丰收,认了吧,你就只有这点出息。

  话又说回来,相比一九九九年春天开的那次改制下岗动员会,以前的林小莉,已经算是对我很客气了——这年春天,桃花刚开,我们的炼钢厂里,几乎人人都被两个传言吓破了胆子:传言之一,是工厂背后的镇虎山上突然出现了老虎。上一回山上出现老虎,还是一九六九年。当时,此地虎患猖獗,为了顺利建起钢厂,工人们成立了打虎队,两个月时间,打死的老虎共计三十六只。此后,这座山原来的名字——卧虎山,被废弃不用,改作了镇虎山。而今,三十年过去了,镇虎山上居然再次出现了老虎,最明显的证据,是一个长年住在山上的老疯子消失不见了,他的儿子上山去找了几次,最终,只找到了几片衣服的残片和一大摊变得模糊的血迹。之前,正是这个老疯子,一趟趟下山,一趟趟在厂区里跑来跑去,又呼来喊去:“老虎回来了!老虎回来了!”

  传言之二,是我们的炼钢厂在被一家沿海的特钢厂收购之后,即将压缩各条生产线,开始产业转型。这就意味着,从前那些生产线上的工人,大量都要下岗了。“下岗”这个词我们都不陌生,不说旁人,就说我:我妹妹,原先是机械厂里的出纳,下岗之后,一直在菜市场里卖菜,挣来的钱,每天只够一家人吃两顿饭;我老婆的姐夫,原先是百货商店的采购员,下岗之后,在建筑工地上搬了两年砖,天天喝酒,把肝喝坏了,上个月刚死;还有我的一个远房表哥,原本有一份棉纺厂车间主任的好工作,上了分流名单,只好四处找工作,一样都做不长,于是,他便隔三岔五回棉纺厂上访,两年半下来,一点结果都没有,最后,他跑进自己原来的车间,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给烧死了。说实话,这几年,炼钢厂越来越不景气,我不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能会下岗,只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镇虎山上的桃花开得正好,收购我们厂子的那家特钢厂派来了新厂长,和所有人都戴着蓝色安全帽不同,全厂上下,只有他一个人头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这一天,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厂长在大会上宣布,自即日起,所有四十岁以上、没担任班组长以上职务的人,都在分流下岗之列。我也是拍巴掌拍习惯了,厂长刚宣布完,我就鼓起了掌。整个会场里,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在鼓掌,我分明看见,戴红色安全帽的厂长注意到了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既然他看见了我,我也只好继续把巴掌拍下去。就连坐在第三排的张红旗也注意到了我的掌声,扭着头看我,他越是看我,我就把巴掌拍得越响。终于,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远冲我跑过来,当着全厂子的人,给了我一耳光,又咬牙切齿地问我:“刘丰收,你是个白痴吗?”

  我不明所以,问她:“……为什么打我?”

  “你不是四十岁以上吗?”林小莉反问我。

  我点头:“是啊,四十三。”

  林小莉继续逼问我:“你是班组长吗?”

  我摇头:“……不是。”

  “那你拍的哪门子巴掌?”林小莉就像是疯了,大声冲我喊,“要死的是你,拍巴掌的也是你,你不是白痴是什么?”

  那天晚上,林小莉根本没让我进家门,反正这也不是第一回。我先是去轧钢车间,等到师弟马忠下班,再拽着他,在厂子外找了个小饭馆喝酒。原本我并没打算喝多少,可是,马忠给我带来了一个我不想听到的消息。他说,厂里给每个车间都下发了文件,文件上说,这一次,副班组长跟班组长一样,都不用下岗分流,也就是说,张红旗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么一来,我哪里还有脸回家见林小莉?于是,我拖着马忠,死活不让他回家,干完一瓶,再干一瓶,第三瓶喝到一半,马忠起身,非要回家不可,我骂他没出息,他竟然顶我的嘴,说我有出息,怎么不把张红旗按在地上揍一顿?他这话,可算是揭了我的短,一气之下,我把他踹倒在了地上,他却没还手,酒也像是醒了,一个劲朝我赔罪。唉,我也只好住手,要说起来,在这世上,我这师弟,只怕是唯一一个愿意给我赔罪的人了。马忠走了之后,我也出了小饭馆,在空荡荡的厂区里乱逛。路过台球厅的时候,我一眼看见,我儿子,正趴在一张台球桌上,瞄准了最后一个球——黑八,准备出杆。哪知道,这个小杂种,一看见我,球也不打了,站起身,直盯盯地看着我。那眼神,就跟他妈看我一个模样。我原本想提醒他早点回家,转念又一想,这小杂种,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也只能动了动嘴唇,没说话,转过身去,继续在厂子里乱逛下去。

  后半夜,我还是翻窗户回了家,屋子里,黑黢黢的,我偷偷爬上床,酒壮人胆,竟敢靠近林小莉的身体了。我一边往她身边凑,一边可怜起了自己,要知道,她那两只乳房,我已经好久都没看见过了。一想到这,我又生气了,二话不说,一翻身,压在了林小莉身上,她醒了过来,当然不想让我得逞,两只手死死攥紧了我的手。我耍了个心眼,先是不再动弹,趁她稍微有点松懈,我猛然挣脱她,一把扯掉了她的内裤。她嚷了起来,这嚷声,非但没让我退回去,反倒让我攒了半天的醉意发作了,我掰开她的腿,就要进去,她也放弃了抵抗,摆出一副随便我怎么样的样子,她这样子,让我更加生气,不由得大声问她:“林小莉,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是谁都行,”林小莉干脆回答我,“赶紧的,来吧。”

  醉意让我越来越疯魔,我掐着她的脖子:“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男人,你是我老婆,我他娘的,叫刘丰收!”

  “知道,你叫刘丰收。”林小莉停了停,突然问我,“这话,你敢去跟厂长说吗?”

  我呆愣住了,想了想,嘴硬起来:“跟厂长说什么?我犯得着去跟他说话?”

  林小莉回答我:“不用说太多,你就走到他跟前去,再跟他说,你叫刘丰收——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完蛋了,林小莉的这几句话,彻底让我不行了。就像被电击过一样,我僵直着身体,盯着林小莉去看。看了好半天,还是从她身上下来了,自顾自,躺了一会儿,再穿好衣服,下了床,推开家门,重新回到了空荡荡的厂区。没走出去多远,我终究忍不住,扶着一根电线杆,吐了起来。正吐着,天上起了风,还是西北风,没在意地,我往炼钢厂背后的镇虎山上瞟了一眼,却被吓得魂飞魄散:一道低矮的山脊上,虽说树林全都在迎着风摇晃,但是,唯有一片树林,摇晃得格外厉害,那些树,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只是向前挤压,就像一道急浪正在向前翻滚,一尺尺,一寸寸,快速地向山脚逼近下来。看得越清楚,我就越是胡乱想。那不是别的,那是一头怪物在朝我飞跑过来,只见它,撞断了树干,踩烂了灌木丛。说话间,它便要跳到我的跟前,再将我撕得粉碎。一下子,我的酒醒了,直起腰来,不要命地跑起来,一边跑,我一边大声喊叫着:“老虎回来了!老虎回来了!”

  前言/序言

  李修文:以万物为猛虎

  《猛虎下山》的写作,让我觉得自己仍然行走在文学的正道上。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建立了对文学尺度的基本认知,要去写什么样的作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这个标准到今天也没有发生变化。无论我的人生际遇如何,我所有的生活都是在为写作,为我重新写小说在做准备。

  写作之初,我先写了一批中短篇小说,之后写了两部长篇小说,两部长篇写完之后,我面临着很大的写作疑难,我的写作和我能够感受到的经历,或者说我认识到的生活是完全脱节的。我没有办法写出一个日常生活当中可以碰到的有名有姓的人,我明明被他的生活所打动,我明明能够感受到他在那个年代里的浮沉,但是好像我们的美学或叙事总是不能清晰有力地呈现出一个我们认识的人。我一度对写作非常灰心,我怀疑自己没有能力写出像孙少安、孙少平、福贵这样有名有姓的人。讲好一个故事,写出一个有名有姓的人,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有执念的。时间长了之后,我很灰心,就像是被阉割了,自己读了那么多的小说,但就是写不好眼前看见的生活,所以我有很多年没有发表小说。

  这些年,我参与了几十部电影和电视剧的创作,做过编剧、文学策划,也做过监制,扮演的角色各不相同,但这些经历常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当时的影视界充斥着大量草台班子,当你参与了一个剧,把自己的热情、生命耗费进去之后,最后却是一无所获。但是这些经历给我带来了一个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改变,让我踏足了从前我的审美和想象没有抵达过的生活,认识了从来不可能去认识的人。

  《猛虎下山》这个故事的起源是这些年我去过的许多工业废墟,炼钢厂、炼油厂、机械厂,这些工厂全都荒废了,过去是车间,现在全都荒草丛生,我回老家的时候,看见好几座山下的工厂也都垮塌了,看上去就好像是鬼魂待的地方。这些工厂,都希望能通过各种改造迎来拯救,事实上没有什么用,最终只能偃旗息鼓。而当年的那批工人,那些承受过痛苦的人们,变成了失踪者,他们都在时代烟尘的笼罩下消失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实际上都没能重新站起来。但是,当我有机会和他们在一起,听他们像白发宫女一样讲述着前朝旧事,我还是能够跟他们深深地共情,原来每个人都携带着一部自己的史诗。

  写作之前,我专门去了贵州的水城钢铁厂,它是三线时期为了“备战、备荒”建设的,它的形态给了我很大的震动和启发,一座深山里的炼钢厂,规模不大,厂区被群山环绕。这是我想象中故事的发生地。我是那种写东西非要找到实证对应的人,哪怕是在写一个虚构的故事。当我开始为写作做准备,去采访时,我恨不得要带把尺子,去量车间与车间之间的距离,量完了之后,虽然不一定会用得上,但就觉得放心了,这种真实感能驱动我的讲述。在那里,我跟很多老工人喝酒聊天,了解了钢厂里那些花花绿绿管子的作用,各个工种与车间之间的生产关系。我还从他们的讲述中感受到一种身在火热年代的尊严感,这种尊严感历经磨难,但只要他们开始回忆,它就非常明白无误地存在——也许,讲述这种尊严感被磨损,如何被生存和权力异化,如何从第一天起受到挑战,可能正是我要写的东西。

  我生活的地方是武汉,曾经也是一座钢城。回到武汉后,我又去当年的老工厂看了,了解了更多工厂生活的细节,比如大部分钢厂初建时的一号高炉都是从东北搬来的,比如炉前工这个工种往往积聚了许多斗勇逞强乃至豪侠似的人物,我又找了一堆厂史资料回去看,大致才算心里有底,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的时候,我不断翻看在水城钢铁厂拍下的照片,好像一下子就获得了某种天地之灵气,感觉这个故事终于能被我讲述出来了。

  可是我并不只想写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现实故事,我们中国人在那些灾难、伤痕到来的时刻,他们往往希望或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容身之所。有时候,我们的主人公会变成蝴蝶,有时候,我们的主人公又会变成孔雀,我们非常善于找到一个替代品,让它去帮助我们,承受和消化这些灾难和伤痕。而我,恰巧又是一个楚人,所谓“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我一直浸淫、生长于这种虚实不分,真真假假的文化中,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戏班云集,有河南的豫剧、荆州的花鼓戏、楚剧,甚至有很多秦腔,我最早的文学熏陶便是来源于此。我深受这些元素的影响,它们也帮助我去找到一种理解现实、描摹现实的维度。

  在我的老家,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装满了那些神神怪怪的故事,比如说汉江里头来了一条船,船上只渡鬼魂;又比如一个老太太说前两天她的儿子回来给她挑了一担水,其实她的这个儿子早就去世了。这种真真假假、虚实难分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我从小生长的背景,所以我还是想写一个根植于现实又逸出现实的故事。作为一个写作者,应该给笔下的人物一个正当的、他愿意去待着的位置,这个位置,在我看来,往往是在中国的戏曲、中国的话本、中国的传奇里——无论是多么宏大的话题,多么沉重的灾难,多么确切的结论,老百姓们总能给你说上一段自己的故事,他们也总有一种野史或者戏曲的视角来消解、对抗那种庞大的东西。

  因此,我找到了那个叙事的中心——一个说书人的位置,来讲述这个故事。那种模糊的叙事伴随着写作的进程,愈发清晰,它承继了一些唐宋传奇和蒲松龄的传统,但是我也想讲述一个活在现代,活在现在的人的故事,而这种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想到了鲁迅,想到了鲁迅笔下的那些人物,孔乙己、阿Q、祥林嫂,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可能,继续活在我们身边?人生代代无穷己,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似乎每个人都因为时代的变化呈现出了崭新的自我,我们拥有了“现代性”,可是,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国民性”,就真的远离我们了吗?当我们从飞机上走下来,当我们从各种商务区谈判桌上走下来,我们真的敢说,你跟阿Q、孔乙己不是一样的人吗?

  在写作中,我多次重读鲁迅的小说,我发现至少在戏剧冲突意义上,他很少写反抗的人——在《猛虎下山》里,我到底要不要写一个反抗的人,其实一直对我有困扰:刘丰收是否要黑化,成为一个今天的故事里司空见惯的反抗者,还是让他不停地被动和接受下去,他的行为边界到底在哪里?一直让我难以拿捏。但是最终,我觉得我不是写下一个曹操,一个造世者或者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中国人身上有很坚韧的生命力,“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可以说悲哀,可是我们又在这种悲哀里发现生命的庄重,因为我们总是在艰难的状况下创造自己的战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刘丰收的故事,无非是以万物为猛虎。我想写出一个人,是一个因为恐惧而制造谎言,又将谎言变成真实,最终在谎言里欲罢不能,既不能逃避谎言、也不能逃避真实的人。本质上,这么一个人物身上,所展示的还是一种生存的徒劳,生命的热情循环往复,最终又归于竹篮打水,但同时,无论是多么的徒劳,它都构成我们生存于世的主体,虽然我们常常画地为牢,可是每当面临一场场具体的战斗,我们所付出的心力,在其中所受的损耗,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构成了我们独特的存在,生命的可能性就在这样的处境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