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年代》作者: [美] 乔治·帕克 螺丝在拧松 如何评价《下沉年代》?

  《下沉年代》作者: [美] 乔治·帕克 螺丝在拧松 如何评价《下沉年代》?

  作者简介:乔治·帕克,美国作家,记者。

  1960年生,毕业于耶鲁大学。自2003年起连续十五年担任《纽约客》专职作者,两获海外记者俱乐部奖。现为《大西洋月刊》专职作者。

  作为长期观察员和一线写作者,乔治·帕克深谙美国的历史变迁、经济发展和社会结构,深入从华盛顿到绣带工厂的生命世界 ,被视为最了解当代美国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刺客之门》《我们的人》先后入围普利策奖,《下沉年代》于2013年因“撕开美国的破碎裂痕”获美国国家图书奖。

  2019年,乔治·帕克获希钦斯奖,该奖旨在表彰“为自由表达和追求真理而不顾个人或职业后果”的作家。

  《下沉年代》:螺丝在拧松

  撰文:K

  如何评价《下沉年代》?

  时间回到2007年。世界动画巨头皮克斯推出了一部感人至深的佳作《料理鼠王》。在影片的高潮,一个拯救巴黎美食的晚宴上,天才烹饪师雷米将胡萝卜、土豆和西葫芦薄片混搭摆盘,裹上酱料,放入烤箱,征服了法国最顶尖的美食评论家。

  《下沉年代》也为读者带来了相似的感觉。它带着餐刀一般的精准,对准田纳西和硅谷,对准华尔街和华盛顿特区,切下1978年到2013年,美国最底层到最精英的生活片层。从铁锈地带的红脖工人,到硅谷的自由主义天才,再到溢满阳光的海滨小镇,不同阶层的人物故事紧密插排,佐以金融危机与产业空心化的酱料,在时代的烤炉中融汇交织,最终得到一幅灼热而浓郁的众生图景。

  这本非虚构著作只有一个缺点——丰富而精妙,惯坏你的“味蕾”。

  #一

  失败贯穿了迪恩·普莱斯的一生。

  迪恩出生于牧师家庭,年轻时曾满怀热情入职生物巨头公司强生,又在对垄断的体制失望后离职。

  后半生,迪恩开始了毕生追求的生物燃油事业,以小小的菜籽油为武器,和埃森克美孚及其他石油巨头争夺市场,遭遇合伙人的背叛,一无所有后东山再起,最终因为政策趋于保守而黯然退场。

  幸好历史不以成败论英雄,迪恩似乎颇受作者乔治·帕克的偏爱。在这本汇聚了精英到草根的近50万字非虚构巨著中,乔治以迪恩开篇,也以迪恩结束。

  或许在作者看来,这个毕生穿梭于“失败-失败-依然失败”曲线中的白人“草根”,以难以计数的徒劳堆积起一项伟大的成就——指出让“美国再次伟大”的一种可能性:反抗垄断,重振社区,回归邻里。

  与迪恩相似,黑人女性塔米出生于重工业衰落的南方。在家乡经济衰落、教育瓦解的漫长时光中,塔米遭受了不少伴生而至的重击: 高中辍学、未婚先孕、被迫下岗。但她没有随波下沉,一面承受着成为单亲母亲的重压,一面考取社区大学,努力创业。

  六十岁那年,塔米最终蜕变成一位颇具影响力的领导人,带领她的团队走向白宫,为恢复社区旧日的秩序与元气而努力。

  从个体的角度来看,这是两个相当励志的故事。但纵观整本书,读者会悲哀地发现,无论个体的努力多么欢欣、振奋或让人心碎,这种“向上”可能性却是有限的。

  乔治以蜻蜓点水的笔触,勾勒出凌驾于平民挣扎奋斗之上的华尔街与国会山。在阶级的断层之上,精英们创造了教育、产业和社会福利的壁垒,将普通人奋斗的天花板安置到有限的高度,尽管在每一处房檐下,困扰人们的房车、医疗保险、晚餐以及更多琐碎问题不尽相同。

  通过数百个小时的采访,数十年素材的积累,一曲美式田园挽歌应运而生。

  时间倒退一个世纪。上世纪30年代,史无前例的大萧条席卷美国,罗斯福新政强势出台。这位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连任四届的总统大力整顿银行与金融系统,提振政府信用与复兴工业。

  二战后期,美国成为同盟国主要的军火供应商和融资者,国内工业大幅扩张,工人与中产阶级成长为社会的中坚力量。

  在“橄榄型”社会结构下,“美国梦”一度在世界范围弥漫,成为稳定与繁荣的象征。

  然而,过度的繁盛为衰落埋下了种子。上世纪六十年代,约束金融产业的规范和准则日渐式微,经济发展的泡沫已然掩盖掉实体产业的“骨质疏松”,保守自由主义思潮渐起,成为企业巨头垄断的温床。

  正如作者所说,“多年以来,美国变得越来越像沃尔玛。它变得廉价了。价格更便宜,工资也更低。”

  此后,大量实体产业外流,国内制造岗位紧缩,工人们被迫离职,庞大的中产阶级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分层沉淀。次贷危机、硅谷崛起、新媒体爆炸等时代性事件接踵而至,如同投石入水,具体而微地显现出普罗大众被席卷的深度和广度,他们是如何全力反击,又不得不面对失败。

  #二

  失败只打倒了彼得·蒂尔一次。

  1964年,彼得出身在布满阳光、半导体和科技新贵的加州。比起大多数美国人,硅谷的“美国梦”可谓科幻小说般精彩缭乱。互联网繁荣之初,彼得和挚友拉夫琴创办了贝宝(paypal),凭借着这款革命性的货币交易软件所释放出的潜能,晋升为硅谷最早的“风投教父”。

  多年以后,彼得在纽约华尔街寻觅到一处能看见整个曼哈顿林立高楼的绝佳办公地点。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视野超出了其物理属性,成为远见的象征。工作也不再是养家糊口的概念,而升级为价值观与审美的需求。一个直接的例子是,彼得会出资鼓励顶尖的学生辍学创业,因为在他看来,高校教育已经堕落为集体的内耗。当时代的速度超过了生产关系的适配速度,个体要面对的不确定性如指数般增长,那么想要得到最大的确定性,就需要在任何一个可能成功的微小概率上下赌注。

  然而,没有人能永远赌得赢宏观大势。

  2008年,金融海啸汹涌而至,彼得在对冲基金抛售时判断失误,亏损惨重。经此一役,这名美国最顶尖的头脑之一,开始带着接地气的悲观,审视美国习以为常的制度体系。他发现“前方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自由意志主义,都将是一条无法被控制的轨道。”

  金融风暴之后,彼得转向生物技术与太空探索。这背后是“叛逆”的政治意图——他试图让飞速发展的技术跑赢僵化的监管,建立起摆脱一切政治的,广泛的自由机制。

  彼得成功了吗?某种意义上,是的。这位Facebook的天使投资人,在2020年全球疫情造成经济停滞的背景下,实现个人财富翻番。

  在创新竞赛中一骑绝尘之后,他可以返身布道,认为明天的赢家将不会来自当今市场上残酷的竞争,“最好的公司为自己创造市场”。

  借由这一观点,读者也明白了为什么“草根”迪恩自始至终不可能成功,因为他被置于一条壁垒林立的赛道中。化石能源的游戏开局太久,蛋糕早已分割的明明白白。在那里,普通人连试错的机会都无法获得。在那里,“市场的原教旨主义取代了对创新的认真思考”,任何真正的蜕变与进步都不再可能从中产生。

  至此,乔治已经借由书中的人物呈现出当代生产力三要素——资本、技术与劳动力是如何彼此依存与反噬的。但乔治没有止步于此,他还要揭示政府“有形的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三

  杰夫·康诺顿是那个很难说成功或失败的人。

  杰夫的成长过程中,不曾有过清晰的政治观念,直到1979年,他在一次演讲中迷上了拜登。还是学生时,杰夫便写信邀请拜登到学校演讲;成为华尔街精英近10年后之后,他也没有忘记拜登。最终,杰夫决心放弃优渥的工作,搬进华盛顿一处破败街区的地下室。

  他开始在投资银行、白宫与国会间的权力走廊中穿梭:成为幕僚,律师和政治说客(这是一份有着悠久历史的“美式”的职业,公司或者客户支付给政治说客,邀请他们与美国的国会进行互动,生产出对公司有利的政策或是批准某项提议。)

  通过杰夫的视角,读者得以一睹国会山这个成熟运作的政治体系。“上帝保佑美国”的虔诚祈祷后,选举如代码一样简洁且刚性。支撑政客的走向权力顶峰的是筹款、数据和人脉。左右逢源的政治明星通过金融巨头的资助握紧权力,权力的受益者又成为愿意投资的金融巨头。

  于是,市场成为权力在当中起作用的市场,权力也是在市场当中行使的权力。那些并没有真正推动国家繁荣的力量野蛮生长,并随着选票政治泛滥成灾。

  这是为什么,年轻的拜登因为不愿意参加慈善晚宴与筹款,在选举中一败涂地。这也是为什么,看似成功的奥巴马难以兑现凝聚美国的竞选承诺。

  国会山与华尔街坚固的“联姻”,让任何一种政治意图最终难以推动。

  “有形的手”被资本掌握,被技术超越,只能转身去控制劳动力。于是,两党只能靠着不断极化政治口号,煽动普通民众的情绪。

  这种速成付出了持久且巨大的代价。庞大的选民群体被精心设计,困在“意识形态茧房”中,政治倾向愈加固执且狂热。狂热催生出一个更加隔离的社会,进一步锁死了“贫富分化—不满情绪—民粹思潮”恶性循环的“戈迪亚斯之结”。

  杰夫的人生经历如同一条红线,穿插在弥合割裂的徒劳努力中,然而更大范围的干涸在社会各处开崩。

  一次竞选活动中,一位印第安女性告诉他:“你每四年只关心我们一次。”这句话灼穿了他。

  他决心追讨金融危机的始作俑者华尔街。此时,杰夫年近40岁,距离自己成为“拜登份子”已过20年。他曾经努力使人生轨迹围绕拜登打转,但终究接受“拜登会令所有人失望,在他这里,令人失望可是机会均等的。”

  令人失望的不止是拜登,无论是司法部门,还是律师或者会计,华盛顿永居阶级既不愿意,也不可能真正“刀刃向内”。改革决策一拖再拖,最终以主张拆分大银行的《布朗-考夫曼修正案》遭投票否决而结束。

  这一年,金融监管一败涂地,美国股市再次崩盘,失业人数达到了大萧条以来的最高点。

  目睹了这一切后,杰夫以“自爆”的形式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在纽约联邦银行的媒体面前,他承认了金融危机的核心存在欺诈,回顾了司法的失败,提到了证券交易委员会的低能。

  他被驱逐出华盛顿的永居阶级。

  什么都没有改变。拜登宣誓就职副总统,杰夫飞往哥斯达黎加,徒步八小时,回到酒店,打开淋浴,让水流浸润身体,直到他觉得“自己干净了”。

  #四

  《下沉年代》的英文原版题目为 《the unwinding》,直译为“解体”。乔治在书中做出解释,曾经有一束线圈将美国人安全地绑在一起,有时甚至紧得令人窒息,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松开了。

  解体带来了比以往更多的个体自由。离开的自由,归来的自由,被雇佣,被解雇,嗑药,离婚,破产的自由。而代价也是凝聚起这个国家的焦点、约束、路径的消亡。某种程度上,迪恩的徒劳,塔米的反抗,彼得的摈弃,无不来源于此。

  作为一名新闻记者,乔治非常善于选择独特的角度切开人物。例如,美国总统奥巴马出现在其与迪恩短暂的交叉中。作者写到,“这名美国白人发现,在他这一生握过的手中,‘总统的手是最软的。’”

  不同于传统编年史皓首穷经的写法,乔治让报纸、电视机与热气腾腾的生活现场扑面而来。美国南方荒芜的玉米地,坦帕小区破败的房屋,以及白宫大理石支柱投下的阴影,建构起充满张力的叙事背景。忧虑与深情从字里行间滤出,萦绕在那些荒芜的城镇与无家可归的背影中,久久不绝。

  蔚为珍贵的是,乔治的写作带着高度的“自觉”。他没有试图去证明某向观点,或者说服某个群体与党派,而仅仅是呈现;他也没有用冰冷的数字去解释或者标注这一历史进程,而是让令人共情的生动细节铺满了下沉年代的巨幅素描。

  合上书本,读者会理解为什么“不自由毋宁死”的美国人会放弃政治正确,选择了一个带有专制偏见、种族歧视、蔑视女性的特朗普。因为他的票仓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工作伦理的灌输下长大,但他们经历的一切却正相反。不同的价值观、种族之间的矛盾,一直被繁荣所掩盖。直到生活开始拙荆见肘时,父权体制、白人至上,LGBTQ等深层次矛盾开始逐渐显露,变得尖锐而直白。

  这也让美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感,一切皆政治。

  乔治曾记得,“一位名叫杰克·鲍姆的钢铁工人告诉我,他支持特朗普。他喜欢特朗普在贸易和移民问题上的“爱国”立场,同时他也觉得特朗普的无礼令人耳目一新,甚至令人兴奋。”

  相信特朗普的人,不乏精英。

  2022年,彼得蒂尔辞去了facebook的董事会职位,决定支持特朗普2022年的中期选举。他更正了关于“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将其变为“让美国再次正常”。

  美国更正常了吗?乔治帕克总结了特朗普上任以来的数据——美国因新冠去世的人数,占全世界新冠肺炎致死人数的五分之一,居所有国家之首。美国撤出了13个国际组织、协议和条约。每年接纳的难民人数从8.5万人下降到1.2万人。在边境被美国官员扣押的666名儿童找不到自己的父母。

  乔治指出,特朗普治下的美国变得更不自由,更不平等,更加分裂,更加孤独,债务更加沉重,政治更加泥淖,更肮脏,更卑鄙,更病态,更死亡。

  而抛开党派之争,美国再次正常,无疑也是乔治的期许——“分离和征服都不是站得住脚的未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起生活。”

  《下沉年代》不仅仅在书写美国,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进入全球衰退期各个国家的身影。

  过去30年,全球53%的国家收入差距拉大。从改革的阵痛,到金融的冲击,再到颜色的革命……不同的词汇指向同一种释义:当世界进入多极化的深水区,民众之间的隔离与冲突,国家之间的封锁和围堵,制度之间的质疑与敌视愈演愈烈。当议题被政治话语层层绑架,对“解体”做出怎样的回答,成为全人类面对的重要课题。

  遗憾的事实是,割裂处处存在,但并不是每条裂缝都有阳光照进来。

  美国时评人大卫佛洛姆的评价很是中肯,“现在,那些在第二次经济大萧条中破碎的心灵和生命,为自己找到了雄辩的代言人和狂热的捍卫者:乔治 帕克。《下沉年代》是美国的悲剧,亦是文学的胜利。”